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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在烧.

作者:李西闽.. | 分类:游戏 | 字数:0

M中队的雨季

书名:血在烧. 作者:李西闽.. 字数:0 更新时间:01-07 05:54

M中队那头凶悍的夏洛克肥猪三番五次破栏出逃,引起了炊事班长向成贵的愤怒。

正午飘着毛毛细雨。

向成贵气急败坏地喝令炊事班的四名战士把又一次出逃的夏洛克按倒在地。

夏洛克不顾死活地号叫着。

四名战士气喘如牛,只要他们中间任何一位的手稍放松一下,夏洛克肥猪就有腾空而起的可能。

向成贵铁青着脸,嘴里嘟哝着一些恶毒的咒语,不知如何收拾这头老是给他找麻烦的肥猪。夏洛克毫不理会炊事班长向成贵的恶咒,依然挣扎,依然尖利地号叫。

向成贵肺都要炸了,他握紧拳头抡圆了,扑过去照着猪耳下面的一块柔软部位就是一记老拳。

那一拳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一拳凝聚了仇恨和不满,那一拳直打得夏洛克嘴吐白沫翻了肚皮全身抽搐起来。

四名战士呆了,松手站立起来,木然地看着湿地上夏洛克抽搐的样子。

向成贵也呆了。

向成贵没想到,这一拳奏效,收拾了屡教不改的夏洛克肥猪。

从那以后,那肥猪再也没破栏逃过。

炊事班长向成贵在潮湿而漫长的雨季开始之际得了一种羞于启齿的怪病。他的下身肿胀而且奇痒,这使他犹如一头困兽那样不停地干着活儿以期分散注意力。

好几次,他鼓足勇气走到卫生队门口,可想踏进去时,脸一红脑一蒙又止住了脚步。

向成贵在阴湿的南方雨季中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压得极低的云层使他烦躁不安,太阳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雨季中发霉的味儿让向成贵总想呕吐。

脾气越来越暴的向成贵在事后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么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打得抽筋的。那一幕让炊事班的目击者们感到后怕,人们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这一拳打在人身上的情景。

阴凉的深夜,向成贵梦见那头夏洛克肥猪把自己拱倒在湿地上,用尖利的牙齿啃咬着自己的下身,他惊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惨叫着,狠劲地抓挠着……当向成贵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恶狠狠地发了个毒誓:非亲手杀了这头臭猪不可!发完毒誓,他又陷入了痛苦迷惘之中。这种难熬的怪病折磨得向成贵几乎要发疯。

向成贵失眠了。

一天接着一天的恐惧和一夜接着一夜的失眠让向成贵憔悴不堪。

一天,向成贵在一本青年刊物上看到了一句话:你把自己的痛苦向朋友倾吐之后,你就减轻了一半痛苦。向成贵的心情开始游移。

向成贵想到了花采。

M中队的文书花采的父亲是位三流作曲家,他搞了几十年的作曲也没弄出点名堂,始终在音乐圈里充当跑龙套的角色。他给儿子取的这个光辉灿烂美丽动人的名字,是否寄托了某种人生理想,还没人考证过。

青春年少的下士花采是个聪敏机灵的俊小伙儿。他刚当兵不到一年就博得了中队长项品和指导员艾合的青睐,当了中队文书。这不能不说明他的确有点本事,因为在机务部队不用上机场经受日晒雨淋的兵为数无几。

尽管从广州入伍的花采老炫耀父亲是音乐家,某次晚会的某首歌是他父亲的名作,可他对音乐并不喜欢。反之,他对穷酸的父亲总有几分曲曲折折的怨怼。

花采从戎或许与他父亲有关。

当兵前的花采在中学期间曾博得过几位校花的欢悦,可他没有足够的钱使这些欢悦更持久,爱情鸟便一只接着一只地飞走了。因忙于贫困恋爱而学业平平的花采自然没考上大学,平庸的父亲对于他只有叹气了。

在一个温馨的雨夜,花采坐上了西去的列车。五个月后,当他披着满头脏乱的长发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简直不敢认他了。花采把冰箱里所有能吃的都吃光之后,木然地望着同样木然的父亲。

——我要去当兵。

——这,这……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我不靠你,况且靠你也没指望。我要去当兵,我讨厌这城市,讨厌这个家。

——唉!你怎么能这样和父亲说话。

花采那年秋天入伍了。那天,父亲拎了一大袋水果以及生活用品去送他,可怎么也没能从站台上数百个相同模样的新兵中分辨出他的儿子。

指导员艾合午休醒来,便听到外面有人在骂街。

——谁他妈那么缺德,把我的裤衩扔到泥地里!有种的站出来,老子不和他拼命我不姓向!

是向成贵,艾合想。他急匆匆穿好衣服。

向成贵拎着被泥浆弄脏的小白裤衩,正脸红脖子粗地叫骂。指导员艾合一出门就看见了他气汹汹的样子。但艾合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他注意到向成贵手里拎的那个东西,想,这小三角裤衩怎么会是五大三粗的向成贵的?在他的记忆当中,向成贵一直是穿军用大裤衩子的呀,他还在一次次艰苦奋斗的教育课上表扬过向成贵呢。他再仔细一看,又有了新的发现:向成贵穿的是流行的老人头皮鞋。那鞋是真的还是劣等伪造产品,艾合未能作出判断。他只觉得某种潜在的东西正在压迫着自己。

——向成贵,你吼啥!也不注意点影响。你怎么知道你的裤衩是别人扔的?谁吃饱了撑的会去扔你臭烘烘的裤衩?你是骨干,那样恶劣地骂人,你起带头作用了吗!就是谁吃饱了撑的把你的裤衩扔了,你也不应该这样吧,还有组织?不像话!

围观者“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花采出现了。英俊高挑的文书花采很合时宜地把向成贵拉进了宿舍。

艾合说完那通话,觉得纳闷,自己从来没这样训过人的,今天怎么啦?

——我骂人是不对,可他指导员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训一顿,让我以后怎么开展工作。

向成贵委屈。

——算了算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人家指导员也有难处,他不止住你骂人,他的工作又怎么开展,况且……

花采踌躇起来。

——况且?怎么?

——实话告诉你吧,指导员和他家属分居了。

——啊!

——你可别对别人说。

——你听谁讲的?

——这你就别问了。

——还说是好朋友呢,你就是不信任我。

——好吧,告诉你,是中队长说的。

——中队长?

末了,花采说他有事要先走。向成贵叹了口气。花采走到门口,向成贵叫住了他。

花采问向成贵有什么事,向成贵说晚上到你屋里去。花采应了一声好就出了门。

向成贵使劲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晚上。

向成贵正要去找花采,指导员艾合找他来了。向成贵一看艾合来找自己,就对在屋里的一名炊事班战士说,去电视房看电视吧,指导员找我有事。

艾合一进向成贵的宿舍,就闻到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臭味。

瘦小的指导员艾合是本地人。在向成贵眼里,艾合是典型的老广,他那口带着浓郁潮汕味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起来总像唱歌似的,柔软还有点女性的味道。

——天总是落雨,这段时间也没什么训练任务,急死人了。成贵,要注意搞好伙食,伙食搞好了,顶半个指导员呢!

——顶个屁。(没说出声)

——成贵,我发现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太对呢,有什么问题,向组织反映嘛,只要我们能解决的,你就放心好啦。有情绪,不要表现出来,你还要进步嘛。

——他难道知道我的病了?就是知道,也不能对他说,早听复员老兵讲过,此人狡猾,光会耍嘴皮子。(没说出声)

——谈谈吧。

——没什么,指导员,下午是我错了,你可别记在心上。

——哈哈,你说哪儿去了,下午也是我方法不对,刺伤你的自尊心了。

——没有没有,我大老粗一个,没有自尊心的。

——这就好,这就好。

艾合还想说些什么,可他实在忍受不了这屋里的臭味,站起来拍了拍向成贵的肩膀,鼓励或者关心了几句就走了。

向成贵看着艾合的背影,心里又多了块石头。

艾合一走,向成贵就去找花采。来到花采文书的房间门口,他听见花采在和中队长项品谈着什么,就快快地退去了。

指导员艾合有辆挺气派的摩托车,花采说那叫大白鲨,一万多块钱呢。花采还说,大白鲨是艾合家属王玉珍给他买的,挂的是军牌。艾合家属王玉珍在驻地汕头市一家公司当老板,那女人自己开着一辆奔驰豪华车,花采说他一次上街看到过。

向成贵发现全中队上下都这么说。

她怎么就那么多钱?

指导员一年的工资也买不了一辆大白鲨。

以前,指导员艾合每逢周三周六就神气活现地骑着大白鲨回家,可现在已有好几个星期不见他回去了,大白鲨也不见了。

向成贵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中队长项品是老中队长,他当了七年中队长,愣是没能提上去。他人工作挺扎实的,机务那一套,他全懂。和飞机打交道多年,却未能飞出M中队,许多人为他惋惜。

项品是河北张家口人,他家属也是那里人。项品的家属赵红杏是位美人,可就有一点让项品难受,她是农村的而且是个半文盲。

项品当初回村和赵红杏结婚时没这种感觉,那时,他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他认定美好生活就那样崭新地开始了。前些年,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或者家属来队时,他都有一种巨大的喜悦感。可当赵红杏为他生了个儿子随军之后,那种感觉就日益黯淡了。

皮肤黝黑、性情刚直的项品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人,但赵红杏的确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他和赵红杏经常性的吵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但谁也不会去想他们会离婚,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无论是赵红杏还是项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都不会作出这种抉择。

吵架往往是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引起的。晚上,项品打着雨伞从M中队回到家属区。

他推开家门,发现赵红杏和儿子毛毛在看电视。

——这鬼天气,衣服老是晾不干,老用电炉烤,这个月电费又超支了。

一进屋,赵红杏又开始了她的唠叨。

——烦死了,你就不能安静一点。

赵红杏小嘴一咧,不言语了。

项品知道,老婆那是短暂的沉默。果不其然,正当项品抱起六岁的儿子毛毛,点起一根烟,调了一个电视剧的频道看起电视时,老婆又发话了。

——看这有啥意思,尽瞎扯淡,一个小姑娘怎会爱上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换过来换过来,听那唱戏的。

——你懂个屁!你就爱看那土坷垃的鬼戏,你懂不懂艺术?

——我是土,可你不也是从那土坷垃的鬼地方出来的吗,我还以为你是北京上海广州大城市里的种咧。站着说话不腰痛,嫌我土休了我再去找个洋的呀,汕头大街上多的是洋悖悖。

——你有完没完,谁嫌你啦!

——你是没嫌我,当初在麦垛下我成了你的人之后你就没嫌过我!你让我穿好了吃好了,还是住好了?觉不出来!

——赵红杏,你可别逼我!

——谁敢逼你呀,我的大军官!你瞧人家飞行员的太太,哪一个不花枝招展的,人家老公也是干部,人家为啥就过得好!

项品一股子气直往头顶上冲,他放下孩子,冲着赵红杏大吼一声:

——你他妈的发哪根神经,你要我怎么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说要去工厂打工,一个月也有千儿八百的,可你愣是不让我去,可你养得起老婆孩子吗?看毛毛,过生日买个蛋糕你还挑个最小的。现在菜又那么贵,你养得起家吗?

项品气喘吁吁地坐下了。

儿子大哭起来。

赵红杏眼泪淌下来,抱起儿子进了里屋。

项品“啪”的一声关掉电视。

他双手抱着头,觉得头要炸了。

妈的,烦心的事还真多!

花采听完向成贵的叙述后脸色微变。

——不知道。(声音颤抖而细微,潜伏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那叫性病。性病分为艾滋病、梅毒、尖锐湿疣等。(口气沉缓而老练,像是在念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广告词)不知你得的是哪一种?

向成贵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迷离的光泽。

——你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

——不知道。

——仔细想想,你既然把这事告诉我就是信得过我,我绝对保密的,而且,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帮你。

向成贵低下了头。

他想来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春节过后的那一次上街。

那是他单独的一次外出。

起初,他根本就没想到上街会被某种时尚所诱惑。

他在跳蚤市场买了一双便宜的劣质老人头皮鞋后,便沿街漫无目的地看风景。街上的人都急匆匆地走着,都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街上车很多,都是极漂亮的豪华车,他曾梦想自己开着一辆奔驰车或者宝马或者林肯哪怕是一辆皇冠回他的河南固始老家,这情景常在他跟前回旋。回乡探亲时,这个在M中队显得少言寡语的向成贵变得格外健谈,海阔天空地把那些没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乡亲们吹得云里雾里。乡亲们认定衣着光鲜的向成贵出息了,争相请他,争相把自家闺女说给他。向成贵对其他女娃不屑一顾,唯对村里的民办教师凤凤情有独钟。他一趟一趟地往破旧的小学校里跑,拼命地逮机会和凤凤说话。凤凤,我心里一直只有你,我不会让你受苦的,以后我在特区扎了根一定把你接过去。凤凤问他,你在部队还是在地方?向成贵说,当然是在部队喽。那你为啥不穿军装?凤凤又问。这……向成贵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接着,凤凤又问,你在部队干啥?修飞机,向成贵毫不犹豫地说。凤凤冷笑一声,不像。咋不像?向成贵心虚了。闻不到飞机的味,俺在你身上闻到的只是铜钱的味!凤凤的嘴不饶人。向成贵落荒而逃。但他心里在喊:“我会有钱的,我非领个特区姑娘回来不可!”

是的,这满大街的姑娘哪个不比凤凤摩登,哪个不比凤凤漂亮。可他一想到凤凤,心里就被一张巨大的手掌握紧了,生疼了。大街上的姑娘洋气漂亮,可哪一个的眼睛有凤凤的大,有凤凤的水灵。

他走着走着就觉得小腹憋得慌。奇怪得很,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一想到凤凤,就有一种要尿裤子的感觉。

他走进一条小巷。

找了一个僻静处撒了泡尿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这时,他看到小巷中间有一家发廊。

向成贵心里一怔,他只是听花采说过如今的发廊里面如何如何的那个,但从没进去过,顿时,他心里萌发了进一进发廊的念头。他脱下脚上的布鞋随便往一个地方一扔,换上了新买的皮鞋,仰着头扎进了那间“美雅”发廊。

他从发廊里出来时,全身充满了奇异的香味,坐在返队的大客车上时,心里还甜滋滋的。

有兵问他,向成贵,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他没回答,只是笑笑。

——就这样?

——嗯,就这样。

花采叹了口气。

花采告诉向成贵,这病倒是可以治的,不过,不好断根。

向成贵心里像吃了一只死苍蝇。

他不知是怎么走出文书花采的房间的。

向成贵一走,花采便在向成贵坐过的板凳上洒了些酒精,用一块抹布拼命地擦,然后把抹布扔了。

那个雨季的晴天部队搞飞行训练。

花采接到了指导员艾合老婆王玉珍的电话,他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

——喂,是M中队吗?哪位?哦!是文书小花呀,你好,小花!你们指导员还好吗?哦,好就好,你要多照顾他,他胃不好,让他不要吃凉的东西。对了,太硬的东西也不要吃。现在忙什么?哦,飞行。那好,就不谈了,有空到家里来坐。你说什么?哦,没什么事,对了,你告诉你们指导员,让他抽空回来一趟。好,再见。拜拜!

花采在记事本上记下了指导员家属来电话这一条。

指导员也真是的,那么长时间也不回家看看,他老婆对他挺关心的嘛,肯定是他有什么问题,这年头,发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不奇怪。花采琢磨道。

这时,通讯员送报纸来了,在外面叫花采。

——来了来了,催命哇!

——好你个花采,每次来你都损我,就你花公子牛!

——喂,有没有我的汇款?

——没有,有你的挂号。

——好的。

——走啦。

——慢走,没事来玩哪。

花采打开信,看到父亲清秀的笔迹,他的眉头便皱起来。

飞机的轰鸣声传来。

——这么晚才开飞。

花采嘟哝了一句。

阳光很美好地照在花采的脸上。

向成贵是在一家肮脏的小招待所找到老中医的,地址自然是花采给的。老中医打扮得像个农民,戴一副小小的老花眼镜,穿一身黑粗布衣服,看起来挺有几分仙风道骨,尤其是那长长的飘逸的白胡子。

老中医一见到向成贵,两只小眼睛便从眼镜后面聚在一起,仔细地打量着他。

没怎么多说话,老中医给了他两包药,一包是内服的,一包是调清水外用的。两包药花了向成贵100元钱。100元钱中50元钱是向成贵自己的,另50元是管老乡借的。他取了药就走,老中医在后面阴恻恻地说,用完了再来。

向成贵走出老中医住的招待所,便在根电线杆上发现了一纸广告,上面写着“老中医专治花柳”,落款处的地址就是那个招待所。向成贵想,花采不是说这老中医是熟人介绍的吗,还管他要了一条三五烟给那介绍人。

向成贵心里咯噔了一下。

在M中队,向成贵和花采是最铁的,许多人都有目共睹。

他一进炊事班,花采就鼓动他经常偷偷地割点瘦肉拿到自己房里用电热杯煮了吃。一开始,向成贵因为自己是个新兵,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花采才不理会这些,继续鼓动向成贵干这干那。只要是花采说的话,向成贵大都听,可就有一次,向成贵没理会花采。那是向成贵当炊事班长之后,花采在一个深夜神秘兮兮地把向成贵叫出来,说自己饿了想搞点面条吃。向成贵拿了炊事房的钥匙就领他去了。打开放粮食仓库的门,花采突然神秘地说,向成贵,你缺钱花吗?向成贵点了点头。好!花采扛起一袋大米就往外跑。向成贵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叫了声,站住。花采怔在那里。向成贵从他肩上卸下那袋大米放回原处,给他拿了一把挂面,说,走吧。花采笑起来,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想到这里,向成贵心里突然想:“这次不会是和我开玩笑吧?”

那天飞行出现了一个奇迹,一位迷航的飞行员凭自己的感觉飞回了机场。事后,师里的一位宣传干事采访那位飞行员,飞行员说有一只红色的鸟在为他引路,那鸟的羽毛红得像秋天的枫叶。宣传干事不信,说,这又不是写小说,你谈点实的。那飞行员开朗地笑了,说,就这些,就这些。当时,M中队的中队长项品也在场。宣传干事走后,项品说,他尽吹牛,他采访过我好几次,说要把我当成老黄牛发表在《空军报》上,一年了,屁!

项品不相信自己的老婆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汕头找到活儿干。她能干什么?什么特长也没有,文化又低,去干啥?

晚上,项品一踏进家门,见赵红杏满脸阳光灿烂,毛毛在啃着一个鸡腿。

——老项,我说,我说……

——你说什么就说呗,我又不是老虎,看你哆哆嗦嗦的样子!

——你是老虎就好啦,也还能发点威。

——什么事,说吧。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汕头找了份工作,是家制鞋的工厂,一个月800元工资,你看如何?

项品一听,瞪大了眼睛,她怎么能这样,不和他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

——赵红杏,你太不把我项品放在眼里了,这么大的事,连吭都没吭一声!

——今天我不和你吵,反正这工作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不管,我自个儿管。我不能老在家里吃闲饭,看你的眼色过日子。

——反了你了!赵红杏,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不让你去打工过苦日子,你反而怪我,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苦日子,哼,你以为我现在幸福呀,我在家里都成猪了。

——你也不为我想想。

——你难道为我想过吗?没良心的,我大老远跟你来还不是为了支持你!我不想和你吵,这工作我是干定了。

——好,你有种!

毛毛仍旁若无人地啃着鸡腿,那样子可爱极了。项品坐在那里不言语了,抽闷烟。

这时,屋外有人在叫。

——中队长,中队长,你出来一下。

是花采。

项品应了一声出门。他的手电照在花采汗淋淋的脸上。

——什么事?

——不得了了。

——快说。

——有人打电话来,说指导员家属撞车了。

——指导员呢?

——找不到。

——回中队去。

M中队乱了套。指导员艾合被花采找回来时,中队长项品已经给他从团里要好了车。司机等着他。战士们在窃窃私语。

艾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上车。

项品喝道,把艾合推上了车。

——吴分队长,吹哨熄灯。

项品吩咐了一下,也上车了。

车子朝汕头市区急驶而去。

等项品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

赵红杏和毛毛已经睡了。

他打开卧室的台灯,坐下来,仔细看着沉睡的赵红杏。天气不冷,赵红杏一条光溜匀称的腿伸到被子外面。他心里颤了颤,许久许久,他没有仔细端详妻子了。赵红杏还是那么美,那么水灵,不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妈妈。他突然想伸手去摸摸妻子光洁如玉的小腿,摸摸那油光发亮且红润如初的脸庞。他立起身,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赵红杏温润的唇上。

一股电流无拘无束地通过项品的全身。

赵红杏醒了,睁开惺忪的眼。

——怎么,才回来?

——嗯。

——熄灯,上床睡吧,几点啦?

——好吧。

熄了灯,项品用肘碰了碰妻子。

——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红杏,你变了。

——嗯。睡吧。

项品翻过身,搂住了赵红杏。赵红杏乖巧地让他搂着、又顾自沉睡起来。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项品想了许多许多。

赵红杏变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漂亮温顺的乡下姑娘了。她变成了什么样子,项品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她的确变了。以前,她没有和他顶嘴争吵过,而且没有主见,随丈夫怎样都行,现在呢?项品叹了口气。作为丈夫,妻子变化的过程他却一无所知。

项品一夜无眠。

炊事房里有股子浓郁的中药味总是弥散不去。M中队的兵在吃饭时,发现饭菜里都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有些兵吃完就吐。那几天,花采天天买方便面吃,不到食堂吃饭。

向成贵问他咋啦,花采说他胃不好。

王玉珍的膝盖骨撞得粉碎。

王玉珍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木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那双还算秀美的眸子含着晶莹的泪。

艾合坐在她身边。

艾合握着王玉珍柔软冰凉的手。

——我决定了。

王玉珍轻声地说。

——什么?

——我决定了,我同意离婚。

艾合无言。

他还是紧紧地握着王玉珍柔软冰凉的手。

王玉珍的泪水淌了出来。

艾合用另一只手取了面巾纸给她擦泪。

——艾合,我从没想到你会提出离婚,真的,我从没有想到。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我从没爱过别的男人,真的。

王玉珍呜咽着。

——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病好了再说,行吗?

艾合开了口。

王玉珍哭得更伤心了,又忽然反过来抓住艾合的手,紧紧地抓住。

——玉珍,你真的什么也别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一点也不影响你以后开车做老板。这段时间,我会经常来陪你的。

王玉珍死死地抓住艾合的手。

刚当兵那阵儿,向成贵的确很艰苦奋斗,就连同他一起入伍的老乡都说他土。谁也不愿和他一起外出,因为他总是穿着那双解放鞋,一到街上,就能吸引许多目光。只有花采愿意陪他上街。

花采和向成贵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花采说话的份儿,向成贵只有听。花采肚子里有货,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向成贵灌输他的东西。向成贵总是认真地听,也不打断也不插话更不提问。

花采说他要过饭。

花采给向成贵讲他那次西部流浪时,向成贵眼都直了。

花采被扔下了火车,因为他的火车票连钱包一起被人掏走了。花采被乘警和乘务员扔在了那个肮脏的西部小站,他的泪水和苦苦的哀求都无济于事。

准确地说,那是甘肃西部的一个小城。城市的街道终日尘土飞扬,街道两旁堆满了一堆堆的西瓜、白兰瓜之类的瓜果。卖瓜人难听的方言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莫合烟的味道一样让花采觉得土气。花采背着行囊,在七月的西部小城里穿行。

身上没钱,连住的地方也不敢苛求,更不用说吃饭了。十七岁的花采漫无目的地走过瓜摊、商店和饭馆。西部的面食香而诱人,在一家牛肉拉面馆前,他足足站了半小时,然后吞咽下几口唾沫无奈地离去。

正午的日头毒辣地烧着小城,小城的街道上行人渐少。花采找了个阴凉处,坐在一棵杨树下看不远处的一个瓜农卖瓜。

瓜摊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丢得到处都是瓜皮,许多苍蝇在瓜皮间飞来觅去。瓜皮经过毒日头的暴晒,散发出一股酸腥的怪味。花采在那棵杨树下昏昏睡去。

他醒来时已是黄昏。

他饿得站不起来。

可他还是站了起来。

他朝一家拉面馆走去。在面馆里,他要了碗牛肉拉面。吃完拉面,他就愣愣地坐在那里看一个肩上搭条毛巾的汉子向自己走来。

——吃完了,还要吗?

——不要了。

——那结账吧。

——我没钱。

——没钱?吃白食呀!哈,你不是本地人吧,外地人也敢在这里混吃混喝的,找死!

人围了上来。

花采吓坏了,他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灵机一动,从行囊中拿出一件T恤,递给他们。

他仓皇地逃出了拉面馆。

他哭了,他躲在杨树下哭了。

那天晚上,他看到了杀人。

两伙人打群架。一个家伙把一把很长的刀捅进了另一个汉子的胸膛,那汉子吐了几大口鲜血扑倒在地。后来警车呼啸而来,后来他看到杀人者被抓走。那晚上,花采瞪着恐惧的眼看了一夜的星空。

他又想父亲又恨父亲。

第二天,他就开始了他的要饭生涯。

大个小伙子沿路乞讨,那滋味向成贵体验不到。

说到这,花采哭了。

向成贵也哭了。

花采的故事打动了向成贵。当花采和向成贵都成了老兵后,向成贵还会时常被花采打动。向成贵有什么好吃的都偷给花采吃,花采也经常给他一些东西,比如袜子、三角裤之类的用品。

炊事班的药味终于让中队长项品也觉得难以忍受了。

那天飞行。

炊事班长向成贵送饭进场。

项品一到饭桶跟前,就闻到了中药的味。

打了饭菜,他扒了一口饭,没嚼两口,胃里就有一只死虫子拼命地往喉头钻。他急忙放下饭碗,走到一个偏僻处,使劲地呕吐起来。

胃里什么也没有,吐出的是清寡的酸水。

吐完,他坐在草地上,望着其他中队的人及飞行员们香喷喷地吃饭。肚子早就咕咕直叫唤了,可那中药味儿浓郁的饭菜他实在无法下咽。

项品挺恼火的。

今天一大早,他在进场前就对自己说,你他妈的今天千万不要在飞行现场闹情绪,出了什么事你项品只有一颗脑袋。

他一大早就把毛毛送幼儿园去了。老婆赵红杏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要去打工。项品对老婆的举动很反感:“又不是去相亲,穿那么好干吗!”红杏没理会他,第一天上班总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吧。

项品一肚子气。

这时,团长卢玉奇朝他走过来。

——你好自在,一个人在这里抽闲烟。

——05号飞机怎么搞的,老漏油。

——团长。

项品站起来。项品一见团长心里就发虚。

团长是黑脸包公,谁都训。05号飞机的油路有小毛病,昨天飞行准备时已排除了故障,怎么今天又有问题了。

——走,过去看看。

——嗯。

项品跟在团长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

——项品,有人反映,你们中队伙食有问题。你没找找原因?

可能饭菜的中药味有人反映到团长那里去了。现在的兵简直不得了,鸡毛蒜皮的事全一股脑直接往上捅。项品咬了一下牙。

——怎么战士们吃了饭老吐呢?这样会严重影响飞行训练的。我看飞机漏油这事和伙食有关,不要小看,这是战士在闹情绪。这问题的严重性你知道吗?

——我好好查查。

项品的头都要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向成贵,平常好好的,偏偏在飞行训练时给我捅娄子!

刚飞完一个好天,又下起雨来了。

M中队管后勤的副中队长丘瑞把司务长洪水水以及炊事班长向成贵一起叫到了中队部。中队部里已经坐了好几位军人委员会委员了。项品铁青着脸坐在上首。

大家坐定。

——今天,召集大伙开个会,是关于伙食问题的。先请丘副中队长介绍一下近来后勤方面的情况。

——好吧,我说几句。近来形势还是挺好的,大家知道,现在的菜是越来越贵了,虽然这些年机务的伙食一提再提,但还是跟不上物价的暴涨。无论物价怎么涨,我们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同志们吃好。我们大力提倡农副业生产,菜地长势很好,养的猪出栏率高,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伙食费的问题……

项品还是铁青着脸。

丘瑞讲完后,是司务长洪水水讲,洪水水讲完之后是炊事班长向成贵讲。

——好,都说了说。我今天提醒大家一句,今天不是讨论别的问题,而是饭菜的质量问题。为什么大伙吃了饭都想吐?昨天,我就一口饭没吃!连团长都过问此事了,你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这事好几天了,就是没人制止。你们都是有权过问此事的,为什么要让我今天才说!我看,向成贵你应该负责任。

向成贵黑着脸。

——向成贵用煮饭的锅熬中药,这是问题的关键。他为什么要用做饭的锅熬中药呢?他自己有病,也不能让大伙儿陪他受罪不是。

一个军人委员会委员说。

——向成贵想治自己的病一点没错,但他造成了很不良的后果,我们分队的同志都表示再吃到那样的饭就不干了。

另一个军人委员会委员说。

——他为什么有病不去卫生队,不去住院,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又一个军人委员会委员说。

向成贵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开他的会。他“霍”地站起来,骂了声,扭头出门而去。

中队长项品等人叫他回来,他理都不理。

——反了他!洪水水,你回去让他写检查,不写的话开他的军人大会并考虑处分,太不像话了!

项品大声说。

洪水水无语。

——中队长,向成贵表现一向不错,吃苦耐劳,养了十多头猪大家都是能看到的。况且,他也没什么大错,我们开他的会,是不是不妥?让他写检查,他也不会写的。我看等指导员回来再说吧。

中队长项品听完副中队长丘瑞的话,也没言语了。他在考虑怎么给团长回话的问题。

指导员艾合瘦了。

他独自撑着雨伞在海滨大道上缓缓而行。

近海发黄的海水在雨中波起潮涌,海潮击岸的声音清脆而潮湿。海的腥味儿浓郁,艾合从小就闻惯了这种味道,他在充满海腥味的空气中心事重重。

街旁的玉兰树在雨中开着乳白色的花儿,艾合知道,妻子玉珍很喜欢这乳白色芬芳的玉兰花。

这沿海的街。

这沿海的街旁的玉兰花儿。

回忆应该是芬芳的。

六年前,好像也是在这样的雨季,也是玉兰花飘着香的时候,也是在这沿海的街,艾合和王玉珍走了一段之后便进了一个咖啡屋。在迷人的小夜曲和充满情调的烛光下,艾合吻了王玉珍,王玉珍娇羞的脸上吐放出一朵花。

其实,王玉珍并不是那种苗条秀丽的潮汕美人,但她不高不矮略显丰满的身段处处都体现出一种气质,那种气质高贵而不艳丽,伴之得体的言谈举止,她让艾合神魂颠倒。

那时的玉珍已经是公司的经理了,她能看上穿军装的艾合,艾合心里美滋滋的。当他第一次带王玉珍到部队时,王玉珍给他的战友们发名片,艾合的神色别提有多骄傲了。那时的艾合还是个小分队长。战友们拿着王玉珍芬芳的名片一个个喜笑颜开的,吵着嚷着说艾合有福气。只有中队长项品拿了名片放在鼻子下使劲吸了口气,就推托有事走了。

和王玉珍结婚,的确让艾合美了好长一段时间。结婚不到半年,王玉珍就给他买了大白鲨,他更神气活现了,一天到晚逮着空就骑着大白鲨到处威风,勾得一些追寻摩登的官兵们眼中冒火。当时他心里想,就要这种效果,这就是自己和别人的区别。

王玉珍曾经给了他心理上无限的满足。

想到这儿,艾合心里酸酸的。

他走到一棵玉兰树下,攀上去,摘了许多玉兰花,朝医院走去。在雨中,艾合清瘦的身子显得更小了。

花采近来也心神不宁。

他在盘算着今年年底复员后的事。

复员后,自己能干什么?这件事是最让他焦心的了。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一赌气就背起行囊去西北流浪,他已经成熟了,他要做一些成熟的男人应该做的事了。他曾想到去考军校,但他感觉自己不适合在部队长期干下去。他早在两年前就读了经济管理的函授,希望自己复员后去搞经济,但这有多大的把握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也在折磨着他。那就是评先进问题。他考虑过,评个先进无论如何也是有用的。

他要想办法。

据说第二季度组织要评三名先进分子,两名给机场一线工作的同志,剩下一名给后勤,这使他的想法有了可能性。

他要争取,而他的对手就是向成贵。

向成贵去年就应该评先进分子的,可他当时在三等功和先进问题上面临一个选择。向成贵来找花采商量,花采给他分析了一下,认为按向成贵这样干下去,评上先进是迟早的事,况且,三等功还有70元钱或者相当于70元钱的物品,还是现实点为好。向成贵听完眼都没眨一下就选择了三等功。

现在花采为此后悔得要命,要是去年让向成贵选择评先进,他今年就没有对手了,尽管当时向成贵拿立功发的70元钱请他美餐了一顿。

就在这时,发生了饭有中药味的事。花采从中看到了某种希望,但他也没有忽略一个关节点:向成贵的群众基础好,领导平时对他不错,特别是指导员艾合一直很关心他。

文书花采就这样一天到晚考虑着问题。

他要赶在指导员艾合回来之前,把事情搞定。同时,他盼着父亲的汇款早日到来。

尽管向成贵吃了十几天的草药,但他的下身还是奇痒无比,他对老中医的药产生了怀疑。他真后悔那一次进发廊。一想到女人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民办教师凤凤。

凤凤在他探家归队时,去车站送他。送向成贵的人很多,但向成贵对凤凤能来送他感到意外,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凤凤,你答应和我谈对象了?

——想得美,我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来送你的。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身上没有铜钱味儿了,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的。人还是实在点好,你从前挺老实的。

向成贵始终记得那些话。他想,当初探家时不要那样吹嘘或许凤凤已是他的人了。

但他不吹嘘,村里人有谁会看得起他呢?村里当兵的人有的是。

他曾经给凤凤写过几封信,但都没收到回音。

现在想凤凤是无济于事的,他现在的问题是烦恼。

这两天,他没去上班,在宿舍压床板。中队长项品来和他谈了好多次,他一句话也没说。让M中队的官兵们感到奇怪的是,每到吃饭的时间,他就起来了,吃完饭就去喂猪,喂完猪就回去压床板。

有一天司务长发现向成贵喂猪时摸着那头夏洛克大肥猪的头,眼里噙着泪水。司务长百思不得其解,向成贵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揍得抽筋的情景他至今记忆犹新。

向成贵不再熬他的中药。

M中队的饭菜也就没了中药的味道。

没了中药味的菜却没了往昔的可口,因为这两天的菜不是向成贵炒的,不是咸就是淡。官兵们便又想到了向成贵。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好几个晚上,官兵们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不停叫唤。

有人说,那是夏洛克肥猪的嚎叫。

作为军事主管的团长卢玉奇老喜欢管管基层中队的伙食问题,这让M中队的中队长项品十分难受。瞧瞧,中队的饭菜里刚没了中药味,又有人把菜不是咸就是淡的问题反映到团长那里去了。团长的话很难听,他说,让你转业你不走,非要留下来,死活留下了,你却一天到晚稀里马哈的,连个伙食问题都处理不好。

项品听完后只是咬牙。

他心里发狠道,妈的,我在军人大会上讲过几百遍了,有什么问题先向中队领导反映,不要越级反映问题,可就有人置若罔闻,我要是查出来了,非整死他不可!

项品当然不想再回关外的农村去了,即使是在张家口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现在也没有什么诱惑可言了。打心里,他是向往特区人的生活的。广东省有个规定,家属在当地落户口八年以上的可就地转业安置,而项品老婆赵红杏才六年多。他必须坚持住,两年后再考虑这事。有时候他也想,在哪里不是过一辈子呢,回老家兴许有回老家的好处,但一接触到实际问题,他又打退堂鼓了,无论从生活习惯还是往后的发展考虑,他都觉得不适应故乡了。

赵红杏也不同意回老家,她常说,汕头气候好,又干净,吃的东西也新鲜,不回去也罢。这让项品感到惊讶,项品弄不明白的是赵红杏的变化。记得刚随军那阵,赵红杏老叽叽歪歪地说不习惯,只要和项品一吵架,她就装模作样地收拾东西要回家。现在,你就是当着M中队全体官兵的面扇她十八记耳光,她恐怕也不会提回老家的事。

赵红杏和儿子毛毛都十分喜欢这里的大海蟹,而且吃上了瘾,一个星期不吃一两次总是不甘心。

有时项品真是嫉妒指导员艾合。

指导员艾合结婚那天,项品喝醉了酒。回到家里,赵红杏说了他几句,他就大发雷霆,把茶杯乱摔。赵红杏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全身发抖,儿子的哭声冲出屋外,在静夜中回响。那时的赵红杏是一只绵羊,纯粹的绵羊,不像现在,只要项品骂她一句,她就还他十句,项品砸一个茶杯,她能砸两个,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项品想,全怪自己一念之差娶了赵红杏,如今后悔莫及了。要是当初自己和那个汕头阿妹成了亲,现在的情况也许不会这样,没准儿会超过艾合呢。他当分队长时,有位转业在汕头的老乡给他介绍了一位汕头阿妹。项品和那位汕头阿妹坐在公园石凳上时,两人一句话也没说,愣是干坐了两个多小时。人家汕头阿妹忍不住了,就用半生不熟的柔软的普通话查户口一样问他,问一句答一句,他还是没更多的话。汕头阿妹该问的都问了之后,就和他再见了。本来约好几天后再见的,可两人都没再见。许久以后,介绍人问他,当时为什么不去,项品说了实话:“汕头阿妹太瘦了,我一想到她全身的骨头心里就发毛。”介绍人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一本正经地说,你走了眼,那阿妹现在挺丰润的,人家嫁了个老板,自己还当了财务科科长,钞票大把大把的,你没那福分哟。

项品无语。

要是当初和汕头阿妹结了婚,部队让他转业他也不会赖下来的,也许他会痛快地拍拍胸脯表示,我早就想转业了,也许他也会有一辆大白鲨,神气活现地驰来驰去。

唉!他叹了口气。

他决定让炊事班长向成贵上班,他要做通他的工作。

一连几天,王玉珍病床枕边总有新鲜芳香的玉兰花。王玉珍憔悴不堪的脸上浮起美丽的笑意,她心想,假如这次受伤能够挽回艾合的心,她宁愿被车撞一百次。

艾合还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他们很少有这样真切地在一起的时候,王玉珍伤后一直这样想。确切地说,自己和艾合婚后的几年中两人没有几次这样长久地在一起过。艾合在部队,一星期回来两个晚上,她也有可能很晚才回家。自己总有忙不完的事,应酬不完的活动和酒会。

王玉珍觉得对不住艾合,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实话,她很爱艾合,她总觉得他身上有种独特的让自己心醉神迷的东西,无论再忙再累,只要一想到艾合,她就有种安慰。

和艾合走到这一步,她不怪艾合,但怪自己又觉得委曲,这也是她迟迟不答应离婚的原因。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哪怕是一个小细节,她都认真想过。

婚后的那段时光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疼我爱的,空气中也跳荡着幸福的音符。她从没因为自己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后悔,尽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对她的议论很多。有人说她是为了捞政治资本才嫁给了艾合的,别的说法更多了。她不在乎,她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她在乎的是艾合和她的公司。

曾经有一位港商对她挺有意思。

在金海湾大酒店的一间豪华包厢里,港商单独邀请王玉珍吃饭。

——王经理,自古潮汕出美女,这话我今天算是相信了,这句话应在了您身上。

——过奖了,潮汕美女如云,可像我这样不出众的妇女却是很少的啦。

——哈哈,王经理太谦虚太谦虚的啦。能和您在一起共进晚餐是我莫大的荣幸,在大陆,我真没和哪位女士单独吃过饭。

——能得到先生的青睐是本公司也是本人的荣幸,谢谢。

——我冒昧问一句,不知可否?

——请说吧。

——王经理的先生是……?怎么没听您说过?

——哦,我先生是空军上尉军官,很英俊,很豁达的。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安排你们会面,我相信你们能够谈得来,因为我先生和你一样,都是出色的男人。

那港商便对王玉珍客气多了,终究没动那根神经。

王玉珍怎么也没想到,艾合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提出和她离婚。当艾合说出“离婚”这个词来时,她一下子懵了,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艾合没理她,只是说,你考虑考虑吧。当晚,艾合就走了,大白鲨没骑走,放在车库里。要不是她出事,他兴许不会回来。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都碎了,她实在弄不清艾合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他有新欢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自己在某些方面伤害了他,这也许有可能,但不至于要离婚哪,她不是那种有钱就俗不可耐的女人,难道艾合不知道自己对他一往情深?

王玉珍的泪又涌出来了。

坐在她旁边的艾合替她擦着泪水。

——玉珍,没事的,给你治疗的是这家医院乃至全汕头最好的医生,你放心,会好的。

——你别安慰我了。其实你不必陪在我身边,你应该有很多事去做的。这些日子你在我身边,我很满足了。

——玉珍,明天我想回中队去,过几天才能来。

——去吧。

王玉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艾合的手。

她感觉到艾合的手挺温暖,艾合无言地凝视着她,心里有潮水涌过。

向成贵做梦也没想到花采会对中队长说出他心底的秘密。

其实向成贵应该感觉到花采的异常。

星期一,花采收到了父亲寄来的钱,同时收到了父亲的信。父亲在信中对花采说:我已想尽了办法,实在拿不出2000元钱来。我低三下四地找了几个有钱的朋友,他们都推托掉了。我没办法,就把你母亲陪嫁的钢琴卖了。是你母亲提出来的,你母亲说你更难,她哭了一夜。钱收到后来信,我和你母亲帮不到你更多的忙了,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要珍惜自己……花采看完信,眼睛就湿了。

过了一会儿,他就骑车去邮局取款了。

一取完款,他找到了向成贵。

——成贵,病好些了吧?钱够不够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你也没钱,不用了。

——别瞎说,我什么时候没钱。我父亲作一首曲就千儿八百的,钱来得挺容易的。给你200块吧,你需要的。

向成贵接过钱,心里挺感动。

——成贵,第二季度评先进,有你吗?

——洪水水给我透过风,说有可能。但我现在这样,肯定不行的,我想去上班,老这么压床板也不好。中队长找我谈过了,让我明天上班,中队长还让我放下包袱轻装上阵。

——哦,这就好,这就好。

花采的脸色微变,说完就走了。

中午吃饭时,向成贵没发现花采。他觉得今天中午吃饭的人少了许多。后来,向成贵才得知,那天中午,花采请几个支委去军人服务社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吃完后还一人发了两包红塔山。

这天,虽然天还是在落雨,但向成贵还是像往昔那样起了个大早,朝伙房走去。

——向成贵。

迎面走来中队长项品。他刚从家属区过来,他叫住了向成贵。

——你不用去伙房了,吃完饭你到中队部来一趟。

项品说完,擦肩而过。

不是说得好好的,让我今天上班吗,这怎么了?向成贵见项品从他身边走过时,眼睛血红血红的,挺可怕的,是不是昨晚又和老婆吵架了?

他想问项品为什么,可他没问。心里一股气上升到颅顶,他回去又躺下了。挨到吹早饭号时,他爬了起来。他走进饭堂,发现大伙都怪异地看着自己。他朝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的呀。他拿了两个馒头,夹了些咸菜吃起来。

——你吃完饭不用去喂猪了,我已安排了人。吃完饭你就到中队部去,中队长有事找你谈。

副中队长丘瑞阴阳怪气地对他说。

不会是评先进的事吧?向成贵边吃边想。

吃完,他就朝中队部走去。

他往中队部走时,看到花采才急匆匆地朝饭堂走去。他向他打了个招呼,花采朝他笑了一下就忽闪过去了。

今天的人怎么都一个个怪兮兮的?带着这三个不解的问题,他走进了敞开着门的中队部。

一进门,他就看到中队长项品和指导员艾合阴沉着脸坐在那里。

——把门关上!

中队长项品恶声恶气地说。

他关好了门。

——指导员,您回来啦,嫂子没事吧?

他问。

指导员没言语,只是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坐。

中队长指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向成贵,今天找你来,有件相当严重的事找你谈,希望你如实地向组织汇报,不要向组织隐瞒任何细节。我问你,你为什么熬中药喝?

——这……

——请回答!

——我有病。(声音微弱)

——大声点说,什么病?(声色俱厉)

——一般的病。(声音微弱)

——胡说!有人把事情都向组织反映了,你不要隐瞒了,如果诚实一点说出来,对你本人和中队都有好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想把事情捅到更大范围去吧?

向成贵脑袋“嗡”的一声。他马上意识到,花采出卖了他!他从没对任何人坦露过这个秘密,包括他的老乡。除了花采,M中队没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秘密。

——说说吧,问题出来了,在小范围内解决对谁都有好处。

指导员艾合开了口。

那柔软的潮汕国语让向成贵的心颤了颤。

——花采说我得了性病。是花采介绍我到老中医那里买中药的。

向成贵心想,反正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就豁出去了。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几年兵当得真窝囊。

——怎么得的性病?

——进发廊吧。

——进了几次?进的是什么发廊?

——就一次。美雅发廊。

——进发廊干了些什么?

——洗了一个头。

——没干别的事?

——没有。洗完头那小姐问我要不要按摩,我说不要就走了。

——什么小姐,那是鸡婆,你懂吗!那是脏兮兮的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鸡婆!真的就光洗了头?(项品的声音挺怪异)

——我不知道她是鸡婆。我就洗了个头,出门时,她们笑我,说我是阿土。我没想到洗个头就染上病了。

——部队三令五申明文规定不准进发廊,你倒好,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亏你还是个班长,支部还准备评先进咧!(指导员艾合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抬起头来说)

——我是一时糊涂才进去的。

——一时糊涂,你怎么就那么熊呢!

向成贵沉默了。

项品盯着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得病后你怎么不向组织汇报呢,怎么不到卫生队诊治呢?(项品痛心的样子)

向成贵不语。

艾合发现向成贵的泪水淌了下来。

艾合悄声和项品说了些什么,就让向成贵先回去听候处理。

向成贵一出门,就看到花采提个水壶走过来。向成贵盯了他一眼,匆匆而去。花采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

向成贵疯了一样站在雨中。

雨水浇着他,他全身湿透了。

M中队的兵都不敢去劝他,因为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机。炊事班的兵说,当初他一拳把夏洛克肥猪打抽筋时就是这种眼神。

花采也看到了雨中的向成贵。

沉默了一会儿,花采打着伞走入了雨中。

花采把伞撑在向成贵头顶。

——成贵,回去吧,会淋感冒的。

向成贵没理会他。

——我知道你恨我,我是为你好才向中队汇报的。要让他们查出来,多不好。

向成贵牙咬得嘎嘎响。

——滚!

向成贵大吼一声。

花采没滚,还是替他撑着雨伞。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

谁也不说话。

指导员艾合从团长那里回来,看到了花采和向成贵在雨中对峙的情景。

——向成贵,跟我走一趟。

艾合叫了一声。

艾合走到向成贵面前。艾合让他去换一件衣服,这样会感冒的。

向成贵说,我从小下雨就不打伞,也没感冒过,到哪里去?

卫生队,艾合说。我不去,向成贵说。

不去不行,艾合又说。

去就去,向成贵心想,反正事到如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艾合撑伞在前面走,向成贵在后面跟着。

艾合叹了口气:“向成贵呀向成贵,你就这么不争气。”

刚才,团长把他召了去。飞行团长卢玉奇一见到艾合,脸上就下了霜,把那份离婚报告扔给了他。

——我明白对你说,艾合,你本事再大,我也不同意你离婚!小王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什么不比你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我要是小王,先把你蹬了。你可好,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离婚,你给我说说,你对得起谁?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你离婚报告里的三条理由,哪一条成立?什么没共同语言啦,什么在一起没有乐趣啦,什么承受不了压力啦,简直是扯淡!没共同语言你们当初怎么谈上的?乐趣难道不能寻找?压力,我看你昏了头,把你烧的,你老婆是个穷光蛋你就没有压力啦?

艾合把离婚报告装进口袋,看了看窗外落雨的天。那雨像无数支利箭,在穿刺着他的心。他想申辩但又没说出话来,他不是怕团长的火爆性子,而是想,说了团长也理解不了。在军事和管理上,团长是新派的思想,可在生活中,他无法理解自己。艾合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假如是人家小王不要你,那么你有选择的权利,但问题不是这样,是你陈世美!

艾合还是望着窗外落雨的天,那结满愁绪的雨帘让他感到忧伤,团长说的什么,他没听清楚。他内心里说,王玉珍是个优秀的女人,但她绝对不是个好妻子。他需要的是好妻子而不是女老板。他已经不是当初冲动的艾合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从前的他以妻子为荣,现在人家一提到他妻子如何如何,他心里就有种悲凉感。他曾想有个孩子,可每次一提出来,王玉珍就很委婉地把他拒绝了,她答应他35岁再要孩子。艾合就死了心,没孩子的家算什么家。每次一回到他们共有的巢,王玉珍都不在家。他孤独地守着那些豪华的家具家电,心里烦到了极点。等妻子回来已是深夜,妻子的响动吵醒他之后,无论她是怎样一张喜悦的脸,他都感到困倦和陌生。

有一次,他骑着大白鲨在街上奔驰,一辆奔驰车“嘎”地停在了他身边,他看到的是妻子桃花灿烂的脸。妻子告诉他,今晚有事,晚一点回去。他的心就凉了。妻子的车里坐着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女,他看了一眼就避开了目光。当妻子开着车跑了之后,他怅然若失。

那时,他就想,王玉珍根本就不适合自己,而自己也根本不适合王玉珍,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分别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根本不可能撞击出生命的火花。

——艾合,你可以不听我的话,但你应该替小王想一想,她现在那样,你应该担负起丈夫的责任,你是军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好,这事我就谈到这里。另外,听说你们中队的向成贵出了事。向成贵我知道,挺不错的一个兵,怎么搞的?你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我看你应该从思想上找症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向成贵的事要尽快查清楚,严肃处理!

艾合又无言了。

落雨的黄昏灰蒙蒙的。

中队长项品忙着去幼儿园接孩子。妻子上班后,接送孩子成了他的必修课。飞行的时候这项工作便由文书花采来执行。

在去幼儿园的途中,他碰到了同样去接孩子的司令部的黄参谋,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一路同行。

——项中队长,你家属上班了?

——是的,在一家鞋厂。

——是合美鞋厂吧?

——是的,你怎么知道这个鞋厂?

——那厂长挺有名的,经常有风流事传出来。去年政治部张干事的家属也在那里上班来,后来跳槽了。你可要当心点喽,你家属那么漂亮。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我家属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纯粹土包子一个,烈得很,我是放一百个心的。(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家属一个月拿多少钱?

——说是一千二百块,还没开工资,才去上班半个月。

——哦,还行,不算低也不算高。

——唉,过得去就行了,待在家里也没啥事,出去有个事做也好,免得心烦。(话说得挺在理,心里想的可不是这样)

项品把孩子接回家。过了一会儿,赵红杏就风尘仆仆地回家了。

一回家,赵红杏就直嚷,骂该死的雨天,到处都潮乎乎的。

项品阴着脸坐在那里喝茶抽烟。

——谁又惹你了,大干部?

——少来!

——得,问你一句都不行哪,你那脸死气沉沉的,给谁看?接个孩子就把你委屈得那个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上班,我又不会飞走,你太自私了,光为你自己想。

——别说了,心里烦。

——说来听听,谁烦你了,不会是我吧?

——中队的向成贵出事了。

——小向出啥事了?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人,会出啥事?

——这家伙去发廊染了一身病。

——啊!那怎么办?

——还不知道呢。

——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不是你支使他去的,瞧你那熊样。

——你懂个屁。

——说个事给你听,今天中午,厂长让我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洽谈会的吃饭。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多好吃的,真开了眼界饱了口福。喝的是什么马来着,是洋酒,一点不好喝,还不如咱们家那边的老白干呢,可那样难喝的酒也要200多块钱一瓶。几个人,就喝了好几瓶,啧啧,顶你几个月的工资了。那帮人真能喝,厂长让我轮番敬他们。有一个喝醉了,尽说胡话,夸我是一朵花,真有意思!厂长说,以后有这样的机会还让我去,他说我酒量好。

——别说啦!(声音大得吓人)

——吃枪药啦,又犯哪根神经了?

——你他妈的能,又能吃又能喝,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你聪明,你聪明有人家气派吗!

——你再说一句!

——就说就说!说怎么啦?一个大男人,酸溜溜的,发什么邪火!你不就是不让我上班嘛,我偏要去!

啪!项品一巴掌打在赵红杏的脸上。

项品心里有股无名火,他不知道妻子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赵红杏愣了。

毛毛大哭起来。

项品“咣”一声拉开门,走了。

向成贵面对着那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和一碟青椒炒肉,动都没动一下。饭菜是花采给他打的,向成贵现在是停职检查。

他想起下午去卫生队检查的情景,心里七上八下的。

艾合把全身湿漉漉的向成贵领进了卫生队。

李军医热情地和艾合打招呼,他和艾合是老乡。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潮汕话。

向成贵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觉得说话的内容与自己有关,因为李军医边说边用复杂的眼光瞟他。他感到全身有无数只蚂蚁在爬,脑袋瓜里嗡嗡作响。

接着,李军医让他脱了裤子检查。向成贵浑身又燥热起来,他脱裤子的动作笨拙而又可笑。

李医仔细地看了看便让他穿上了裤子,然后问他得病后的感觉。他如实地作了回答。李军医笑了笑,用潮汕话对艾合说了几句什么之后,便取了个小药瓶子,吩咐向成贵去取尿样。

向成贵把尿样送到化验室后,艾合就让他先回团中队去,他自己在卫生队等结果,药也由他带回来。

向成贵仓皇地逃出了卫生队,他怕熟人看见他,他不想见任何人。

要是凤凤知道了此事会怎样看待他?他惶惑极了。

回到宿舍,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封信来,一字一句地读着。这封信他都能背出来了,不知默读了几百遍了,那纤秀的字迹让他感动,让他似乎触摸到了民办教师凤凤红润的肌肤和纯朴的灵魂。

虽然向成贵探家回来后给凤凤写过几封信凤凤都没回信,但是凤凤终究给他写了一封不满百字的信。那是去年年底,向成贵立三等功的喜报寄回乡后不久,凤凤给他写了这封信。

成贵:

你立功的喜讯传来,全村人都很高兴,夸你有出息。村里老少委托我给你写信表示祝贺,我也打心底祝贺你!

凤凤

这就是凤凤那封信的全文,他收到信后即刻就请文书花采给他写了封文采飞扬情真意切的情书寄给了凤凤。

向成贵并不是那种没心计的兵,他有他的心思,有他的打算。他希望自己能留在部队转个志愿兵,像模像样地活一场,那样,凤凤自然就会向他靠拢了。

偏偏就出了这档子事。

这事毁了自己一生。向成贵清醒地意识到,这事要是经过老乡们的渲染传回老家,人家会怎么看呢?凤凤呢?他不敢往下想了。

面对那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和一碟油汪汪的青椒炒肉,他无法下咽。

指导员艾合对中队长项品说,向成贵没事,他得的只是一种雨季中常见的皮肤病,用皮炎平软膏就能很快治好。李医生说这种病和潮湿的工作环境有关,或许是向成贵长期在炊事班和猪圈干活的缘故吧,项品长舒了一口气。

艾合把化验单和医生的诊断书递给了项品。

——这就好,这就好,老艾呀,我早就认为向成贵不会干出对不起他自己的事的,他这个人哪,就是老实。他要是不听信花采的话去找什么狗屁老中医,哪有这扯不清的事。

——这事还没完呢。向成贵进发廊的事实已经造成了影响,团里已经知道了,无论怎么澄清,向成贵还是有错的。团长说,要严肃处理。

——向成贵是为工作而得的病,处理他,太委屈他了。他进发廊只不过是洗了个头嘛,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看,在军人大会上批评一下拉倒,恢复他的工作算啦。

——这不行!我建议给他处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同意。这不伤害了向成贵吗?他挺不容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

——必须处分!老项,我难道不理解向成贵吗?这不影响他什么,以后该怎样就怎样,你说呢?团里是有明文规定不许进发廊的。

项品无语。

向成贵挨了个处分。

向成贵又到伙房上班了,他还是炊事班长。不过,很少有人见向成贵笑过,他常独自站在猪圈旁,看着一头头膘肥体壮的猪发呆。

他没有去找过花采,花采照常和他称兄道弟的,照常管向成贵要一些肉呀面条之类的煮点夜宵吃,向成贵照常给他,只是少了言语。

一天,向成贵发现花采躲在一个角落抹泪,向成贵脸上没有表情。晚上,他把200元钱还给了花采。

星期天,向成贵被在汕头市做生意的一个同乡老板拉去喝酒。老板挺神气的,听说在家盖了两座洋楼,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女人。向成贵的姑和那老板一个村,老板是通过向成贵他姑找到向成贵的,老板听向成贵他姑说向成贵在汕头挺有本事的。一起喝酒的还有几个打工的同乡。

酒过三巡,老板掏出一沓面值100元的票子,在手上拍了拍,眼色迷离。

——钱是好东西哪,哈哈。你们说,钱是不是爷?(老板说话间,扬了扬钞票)

众人说,是爷。

向成贵没言语。

好,老板笑得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

他每人给了100元。

——那你们说,钱是不是政府?(老板已有些忘形)

众人说,是政府,是政府。

向成贵仍没言语。

好,老板笑得酒糟鼻子成了酱茄子。

他又给每人发了100元。

——哈哈,你们谁叫我一声爸,就给谁100元。(更加忘乎所以了)

爸,爸,爸……众人争相叫喊,老板忙着发钱。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等他发完钱,发现向成贵的座位空空如也,不见了人影。发给他的钱放在了桌上,用酒杯压着。

向成贵走出酒店的大门,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走入雨帘中,朝医院走去。他要去看指导员艾合的家属。

指导员艾合在这个雨季还没结束的时候,又骑上了大白鲨,不过不那么神气活现地炫耀了。其实,大白鲨也只是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而已。

那段时间,M中队的官兵只要一靠近指导员艾合,就会闻到一股玉兰花的味儿,芳香中还带点甜。

花采没评上先进。

他没有丧气,他自己安慰自己,等下个季度吧。

花采没评上先进的原因是因为中队长项品查出了屡次向团长卢玉奇告状的就是他。项品本想换掉他的,但考虑到他年底要复员了,就放了他一马,只是把他臭骂了一顿。

项品还是经常和老婆赵红杏吵架,他内心还是有种酸酸的苦苦的甜甜的感觉。酸酸的,是他担心妻子的美丽会惹出美丽的事端;苦苦的,是每天他要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并且担心中队出个什么事团里让他转业;甜甜的,是他的生活因妻子的上班而有了改善。

——你真虚伪!口袋里总是装两包烟,一包是红塔山,一包是劣质的粤宝。有人时,你就装相抽红塔山,没人时就灰灰地抽粤宝。其实我早就看不惯了。以后,你就不用这样了。

赵红杏在她发第一次工资时,给项品买了两条红塔山。

——把你烧的。

项品说。边说边打开了一包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有本事别抽呀!

赵红杏似乎对项品不屑一顾。

项品笑了笑。

——告诉我,你的工作是谁帮你找的?

项品问。这的确是个谜。

——艾指导员。

项品愣了。艾合闹离婚,他项品还偷偷乐过呢。项品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他记得,艾合早就对他提过给他家属找工作的事,他当时推托掉了。艾合还半开玩笑地说:“你这样的脑筋还想转业到特区,能适应得了吗?”

又碰上了一个难得的好天,部队飞行。

这天对于项品而言是个大喜的日子,因为经过细致的检查,他在飞机发动机里发现了一把螺丝刀,从而避免了一场重大的飞行事故,团里给他报了三等功。

第二天,师里那个宣传干事找到了他,说要给他写一篇稿子在报纸上发表。

宣传干事像雨水一样让项品讨厌。

项品说,转业的人了,不用宣传。

宣传干事反复说,一定要宣传出去的,你是机务的老黄牛,为了工作从不计名利,这样的典型不宣传,那宣传谁。

项品一听老黄牛这三个字,心里就不舒服,什么老黄牛老黑牛,工作总得有人干,分工不同罢了。

这时给宣传干事倒水的花采说开了,他向宣传干事不停地说着项品的事迹。项品听了直皱眉头,又不好让花采停止。宣传干事不停地在采访本上记录着,边记边向花采提问。

宣传干事走后,项品骂了花采一句。

花采只是笑。

几天后,宣传干事拿着一份军区小报找到了项品,说是给他看报样。宣传干事指着报纸说,这版面的位置多好,标题处理得多漂亮,还加了花边咧。项品听得云里雾里的,我们又不是没报纸,登出来了自然能看得到的,又来干吗?

花采悄悄地对项品说,宣传干事要你表示呢!

——屁!

项品吐了一口痰。

宣传干事赖了半个上午,愣是不走,问这问那的,说还要写一篇文章。

项品无奈,只好回家取了条老婆买的未开封的红塔山,用报纸包了,塞给宣传干事。

宣传干事就拍屁股溜了。

项品对艾合说这事时,艾合笑得泪都出来了。笑完之后,艾合说,告他。项品摆了摆手,很大度的样子说,算啦,不就是一条红塔山嘛。

艾合发现项品的口气不一样了,和往昔相比。

向成贵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指导员艾合。艾合正好没事,就和向成贵聊了一会儿天。

——成贵,以后怎么打算?

——到时候就复员呗。

——你不是想留部队吗?

——不留了。不过,只要我在部队干一天,我就会干好一天的。

——那么,复员后干什么?

——攒钱。

——攒钱干什么?

——当老板。

——当老板干什么?

向成贵没有回答。

不过,他的眼中闪出星光一般的东西。艾合也没再问。

1994年这个雨季行将过去的时候,M中队的猪又要出栏了。来买猪的老百姓怎么也制服不了那头凶悍的夏洛克肥猪。

不知怎的,这时向成贵却躲开了。

司务长洪水水赶忙叫一个兵去找向成贵。那兵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向成贵。向成贵嘴里咬了根草根,用一张揉成了团的卫生纸擦那双劣质伪造的老人头皮鞋。

——班长,司务长喊你咧。

——么事?

——夏洛克肥猪不好办,一个猪贩子还被它咬伤了。

——活该!

向成贵吐掉草根扔掉卫生纸团,骂了声,拍拍手站起来,朝猪圈走去。

其实,他早听到了猪们的嚎叫。

每次猪出栏时,他都躲在一边。

他走到猪圈旁。

奇怪,向成贵一出现在猪栏边上,那头夏洛克就停止了嚎叫,嘴吐白沫翻白了肚皮全身抽搐起来。

见此情景,向成贵禁不住浑身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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