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束带从黑蛹的脸上缓缓地褪去了,他的面容暴露在了潮湿、冰冷的空气之中,同时也一览无遗地落入鬼钟眼底:
——毫无疑问,那是顾卓案的女儿,“苏子麦”的模样。
“小……麦?”
这一刻,鬼钟怔在原地,几乎发自本能地、嘶哑地念出了女儿的名字。
低沉的声音被暴雨声盖去,鬼钟施加在金属手套之上的力量缓缓卸下。
雨下的更大了,像是要淹没整座城市。雷光一闪而逝,照亮了昏暗楼层中的两人。
白昼般的光芒落在黑蛹脸上,帮助鬼钟又一次认清所见并非错觉。
“不……小麦。”
后知后觉地,鬼钟猩红色的瞳孔蓦然收缩——这一刻,他的眼中澎湃的杀意全然褪去,取而代之,错愕、恐慌、惊诧一瞬流露而出。
像是不小心碰上了被火烧过的刑具,他惊恐地松开了拧着黑蛹脖颈的右手。
“不……这怎么可能?”
他摇了摇头,无力地耷拉着肩膀,缓缓地退后两步。
收缩的瞳孔之中,仍然倒映着黑蛹面具下的样子:苏子麦的表情冷淡、却又倔强,带着一种不甘示弱的骄傲。
她的嘴角还沾着鲜血,眼神却像是看着一个可怜人。
鬼钟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踉踉跄跄地拖在地上,缓缓向后退去。
他一边摇头一边嘶吼:“不,不!……不——!”
凝望着苏子麦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面容,鬼钟心中的恐惧和自责在这一刻全然炸开,脑中思绪连篇。
我亲手伤害了自己的女儿?
我以为我在保护我的家人,但……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小麦?
为什么我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像这样重蹈覆辙?
脑海之中那些痛苦的记忆又被牵连了出来:蓝弧面具之下染着血的半边脸庞;苏子麦嘴角的血痕。
鬼钟一边想着一边后退,像是逃避着眼前血淋淋的现实。
他还想继续和女儿拉开距离,却无路可退,背部缓缓抵在了一条粗壮的柱子上。
背靠着柱子,顾卓案缓缓地低了下头。瞳孔中的赤芒像是电视机故障时满屏幕的雪花光点一样,错愕不定地闪烁着。
“小麦,我都做了什么……”他捂着额头,沙哑地喃喃着。
鬼钟全身颤抖,回想起刚刚把女儿砸在墙上,狠狠掐着她的脖颈的画面,顿时咬紧牙关嘶吼了一声。
顶着苏子麦的脸庞,黑蛹缓缓从墙上的凹坑起身。
他调整了一下拘束带化身的喉咙,发出一道如少女般清冽,却又略带沙哑的声音:
“你可真狠啊,老爹,你就是这么对自己的女儿的?”
他包裹着拘束带的躯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雷光的衬照下显得狰狞、破碎。
可那张脸庞却是那么真实,瞳孔中含着愤懑、悲伤。
沉默半晌,鬼钟缓缓跪了下来,他耷拉着头颅,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他一字一顿地问:
“小麦,为什么……偏偏是你?”
“是啊……为什么是我呢?”苏子麦讥讽道,“抛下自己的女儿两年,对儿子不闻不问。有没有可能,我只有戴上面具才能让你醒悟,让你知道你对自己的家人到底都干了什么。”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鬼钟反复地自语着,即使声音被面具改造得极具金属质感,仍然能听出夹杂其中的示弱和哀求。
他压低声音,疲惫地说着:
“小麦,我们回家吧。求你……和我一起回家。”
“回家?”苏子麦面无表情,“如果哥哥死了,那我们还有家可以回么?”
顿了顿,她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没了母亲,现在又没了哥哥,这个家,还算是家么?”
鬼钟笃定道:“他不会死。”
“对,那和我合作吧老爹,我们一起去救哥哥。”苏子麦跌跌倒倒地走向鬼钟,轻声说,“和我一起……救救他。”
然而就在这一刻,凝视着苏子麦的脸庞,顾卓案猛然回想起了一件事:那天黑蛹正是冒充成那个黑道家族的成员混入酒吧的。
而等到顾卓案离开酒吧时,却发现那个花衬衫的男人被吊在广告牌下方。
——黑蛹拥有着变化容貌的能力。
这个念头像是一辆卡车撞入了顾卓案的心中,在急剧的刹车声里,车头把他的所有烦恼和迷惘都撞成了碎末。
他,被骗了。
想到这里,鬼钟猛然扬起头颅,眯起血红的眼睛:
“你骗了我……你有易容的能力。”
“呃……其实我真是苏子麦,不信我给你报一下老妈的生日?”黑蛹淡淡说着,语气忽然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俏皮。
“你敢骗我?”鬼钟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噢我的天啊,至于吼这么大声么,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有助于促进我们之间的感情……”
黑蛹捂着耳朵摇了摇头,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干脆不装了,直起身子来,不再半跪着走路。
甚至还用力地用脚剁了剁地面,一下子活泼乱跳了起来。
黑蛹抬起头来,直视着鬼钟的双眼,不冷不热地说着:
“你知道吗,其实你只需要说一句‘合作’,我的主线任务就擦着边完成了;可你为什么就是不说呢?为什么偏偏卡着这个点发现呢?说一句话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么?”
黑蛹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被揭穿了恶作剧的小男孩,失望、无理取闹、恼羞成怒。他双手叉腰,还在继续控诉着:
“如果你愿意把‘合作’两个字说出口,那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好在哪里?”鬼钟缓缓从柱子边上站了起来。
“好在哪里?这还用问,你呢……多了一个女儿,是拥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好儿子的幸福父亲;而我呢,则是完成了主线任务,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说到这里,黑蛹双手叉腰,低垂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哎,但现在……就因为你愚蠢的行为,这一切都毁掉了。”
说完,黑蛹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又一次变化拘束带化身的面孔。
他显示出本体的样子,摊了摊手,语气松弛地说道:“好吧,好爹爹。其实我不是苏子麦,我是顾文裕。”
“你还想骗我?”
鬼钟缓缓从地上起身,冷冷地凝望着黑蛹脸上顾文裕的面孔。
他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像是被人当成小丑一样嘲弄,黑蛹先是装成他的女儿,现在被揭穿之后还行装成他的二儿子。
“拜托,我真的是顾文裕……”
黑蛹微微倾斜着脑袋,指了指自己的面孔,语气无辜地说着,“瞧瞧我这张脸,瞧瞧我的小表情,其他人能装得这么像么?”
只见拘束带化身的脸上顶着原汁原味的顾文裕的脸庞,一点儿细节都没变动过。
但由于他忘记变化喉部细节,所以说话时还是苏子麦的声音——顾文裕的脸搭上苏子麦的声调,诡异无比。
像是他妈的一个人造人。
鬼钟怒火中烧。
下一秒钟,随着一阵强劲的钟声响起,时间好像在那一刻静止。
黑蛹回过神时,瞳孔微缩,他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十米后方的墙壁上,而鬼钟正掐着他的脖颈,那双疯狂的眼瞳近在咫尺。
静止时间的能力?黑蛹心想,不……这是减缓了时间流速?
鬼钟说:“你完了。”
“好吧,其实我是顾绮野。”说着,黑蛹摇身一变又成了顾绮野的样子。
他戏谑地说道:“我还可以是你死去的妻子,苏颖……拜托,她要是看见你和酒吧老板娘有一腿,会从棺材里冲出来踹你屁股的啊,我的好老爹。”
为了防止被黑蛹的面孔继续迷惑,鬼钟手部一抬,直接把他的脸庞撕了下来。
鬼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的金属手套上并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片如死蛇般萎靡着的拘束带。
看见这一幕,鬼钟终于明白了,站在这里的黑蛹只是一个分身……一个幌子。
他缓缓抬起头来,又一次端量着黑蛹的脸庞。
此时此刻,黑蛹的面孔已然是一片骇人的空洞,一片拘束带虬结而成的异物:
黑蛹咧开了一个笑容,拘束带从他脸上不断向下落去,像是黑色的泪水。
他说:“果然,我还以为能骗得过你呢,鬼钟先生……不过你真没幽默感,我们之间的气氛能不能不要这么……剑拔弩张?”
鬼钟凝视着这张丑陋的、非人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管你靠近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对我的儿子和女儿们做出什么不利的事,那不管你的本体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把你撕成两半。”
听到这,黑蛹的嘴角咧得更高了,几乎快到脸颊两侧。
他幽幽地说着:“噢,到时我一会欢迎你的,我想……你会很喜欢我面具下的样子,你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想把自己的心脏撕碎。”
话刚说完,他的头部猛地被一只手掌嵌入墙面之上,万千条裂缝从躯体之上凹了出来,每一条拘束带都在发热、哀鸣。
不多时这具诡异的身躯逐渐开始解体,化为一片片炙热的气体渐渐挥发而去。
世界万籁俱寂,可鬼钟心中的怒火还未褪去,他深深地喘息着,凝望着墙上的一个破洞,像是看着自己心中的缺口。
鬼钟缓缓摘下脸上的呼吸面具,顾卓案从墙上的一个个坑洞收回目光,又垂目看了一眼耷拉在地上的拘束带残片。
死寂的楼层之中,一声暴怒的嘶吼传出。
窗外还在下着暴雨,整座东京市都在雷鸣之下呜咽着。霓虹灯牌上的日文一闪一灭,披着雨衣的路人来来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