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有域外奇铁西坠于南荒群山，群邪汇聚，一剑光寒。
不过此事似乎与繁华鼎盛的石原城，与赤心观内避世潜修的诸位修士并无关系。
此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祭神节，以及五年一度的赤心法会，城中观内，繁华锦绣灯火通明，热闹至极。
街市之上白雾萦绕，各种小吃食物的香气充斥，穿着着新衣的孩童三五成群，满街的嬉戏乱跑，不时撞到大人，引来几声斥骂。
赤心观外。
一名老道背负着一方剑匣，来到两名看门道童前躬身见礼：
“福生无量天尊，老道有一口上好飞剑想要请赤心观主品鉴，不知小道长，可否代为通传？”
赤心观主陆城，号称南陵剑圣，这些年来在南疆不乏有人挑战，却从无败绩，性喜收藏剑器，这一点赤心观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
因此那两名道童对视一眼，然后道：
“请道长稍待，我去通报一声。”
“那就有劳小道长了。”
而在这个时候，赤心观内，陆城、薛玉真、云灵儿，陈清风、陈清云、骆培芳等人正在煮酒品茶，闲谈道法。
祭神礼一年一次，那是凡人寿元短暂。
修士一年过一次节就太频繁了，因此陆城定下赤心法会每五年举办一次，大家坐在一起交流心得联络感情。
云灵儿是晚辈，只要听着便好。薛玉真长于双修术，陈清风精阵道，陈清云擅符法，就连骆培芳对于炼器术也有几分心得。
这六人中反倒只有陆城，没有精擅的修仙百艺傍身赚取资粮养活自己——修仙百艺是一个虚指，剑术到底算不算是百艺之一，有人觉得算，有人觉得不算。
不同于低阶散修之间的交流会，往往缺少实质的内容。
赤心观五友相处数年，他们感情颇深，每一个人都愿意把自己所学交换出来，不敢说没有一点藏私，至少比大多数法会交流的实在，因此大家受益也多。
陈清风讲阵法之道，他把一个巨大的八卦铜盘放在庭院中央，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
“八卦阵是一个很有效的阵式，可以套入很多阵法当中……”
陈清风讲的很用心，的确是想将自己一身所学都给讲出来，在场诸人开始时也听得很认真，但片刻之后就有些受不了了。
阵法一道非常枯燥晦涩，甚至有学得会就能学会、学不会永远学不会的说法。
斗法能力与阵法，是通玄界相对最普遍的以弱胜强手段，这里的以弱胜强通常是指法力境界差上一两层，最多一个小境界的情况下，但这两种手段也是最考验修士天赋的。
在这个时候，门外有道童进来，低声道：
“观主，外面来了位卖剑的云游道长。”
“嗯，那就请他进来吧。”
陆城性喜飞剑，他手上的灵石又多，这些年立下牌子重金收购三阶上品飞剑，因为是重金，所以这些年的确收上来数口上好飞剑，只是陆城眼光太高，前来卖剑的不少，真正会被他留下的却少。
“清风，停一停，门外来了位售卖飞剑的云游道长，我们来看一看在如此吉日，他敢上门，这飞剑是否真的值得一观。”
薛玉真、陈清云、骆培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片刻之后，一人在身前道童的引领下来到庭院。
这老道长清瘦如竹，黑发斑白，身着破旧道袍，背负着一方乌木剑匣，几乎被压得有些驼背。
“观主，人带到了。”
“嗯，下去吧。”陆城挥一挥手，让道童下去。
“道友，匣中之剑可以亮出了。”
“且慢，请这位观主老爷知晓，我这口仙剑为家祖所传，到我这一代虽然落魄了，却也不愿它所托非主，陆观主可否先演练一番自家剑术，再让老道决定是否售予观主此剑。”
以双方的身份地位来讲，老道提出的这个要求已经很过分。
这个老道表现出来的不过是练气境修为，竟然敢在五名筑基修士面前提出这等要求。
“哼，以陆大哥的剑术都不配买你这口飞剑的话，那你这口飞剑恐怕这辈子都卖不出去了。”
陈清云冷哼一声，以自身神识向那老道压迫过去。
老道在陈清云的神识压迫下，很快便是一身汗水浸透道袍，陆城见此微微皱眉，抬手间摄过老道背负着的木匣、但也化去陈清云的神识压制，将匣子打开。
咔嚓，伴随着木匣开启。
顿时，一口整体犹如透青白玉般的飞剑，落在众人眼中，剑气森森，毫无疑问是三阶上品飞剑无疑。
陆城将这柄剑器取出，斜横于身前，感应着法力注入后的，剑气运转如意。
“呼，此剑名为药师，三尺七寸，为山中青玉所铸，剔透锋锐，可辟易百毒。”
那老道似乎缓过气来，怕飞剑卖不上价，急忙开口说明此剑的珍贵。
“如此飞剑浑然一体，确实值得我演练剑术。”
言罢，陆城手中药师飞剑青芒顿时大盛，紧接着剑光将他包裹一卷，刹那飞出。
人剑相合，身如游龙。
以剑合气，以气养剑。
陆城一身法力剑气转化从心所欲，当神识法力由其体内转注入剑器之上时，剑力到处，剑身舒展跃动，便如一条活龙一般，逢强破强，遇坚破坚。
就如酒鬼遇上佳酿，赌徒见到骰子，得到一口上好剑器，陆城一时兴起，胸中之气催动，手腕一抖抖出十二朵青色的璀璨剑花来，像梅花吐蕊般灿烂，冰冷傲然，耀人眼目。
那剑势如飘瑞雪，消融之后便是生机勃发。
今日难得陆城有兴致，全力出手，在场的薛玉真、云灵儿，陈清风、陈清云、骆培芳等人，观此上乘剑诀，无一不是目眩神摇，只觉得精妙非常。
但是观摩片刻之后紧接又感觉到身体凉飕飕的，有一种触目生寒之感。
“好剑器，赏，给他拿八千灵石去。”
“是，老爷。”
一旁有管事闻言，上前施礼就要带着那道袍破旧的老道下去。
一件上好三阶法器，三四千灵石也差不多了，陆城千金买骨马，为了这口合自己心意的好剑，直接给出上翻一倍的价格来。
但是。
“慢着，这口飞剑两万灵石，少一个子，观主请把飞剑退给我。”
管事去请，但那老道却不肯走。
陆城闻言，几乎把手中剑一剑横斩过去。自己虽有灵石，却也不愿让人当傻子耍。
三阶飞剑两万灵石，你怎么不去抢？
但就在陆城眼中血色覆盖，几乎一剑斩出的前一刻，他眼中的隐约血气一下就退下去了、心中杀人的冲动亦是如此。
“不对，血神法力一向欺软怕硬，唯恐我杀人杀得少了，这个老道是怎么回事？”
虽并不准备杀人，但陆城道基深厚人功一体，对于自身体内每一缕法力的变化，都能准确把握，但在其它人看来，就是陆城微微发愣。
“岂有此理，哪来的野道士在我们赤心观撒野，来人，把这野道士打出去，赏他一千块灵石，莫说我赤心观恃强凌弱，败坏名声。”
陆城不发话，陈清风一拍桌案，唤观中神卫过来就要把老道打出去。
“慢。”
陆城突然开口，令观中诸名神卫止步。
他深深注视那老道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药师飞剑道：
“两万灵石就两万灵石，今日喜庆的日子，道友可还要留下喝一杯水酒？”
不管对方是游戏红尘的仙长，还是其它什么人，顺着对方的意思玩下去，未必是最优解，却是最不容易出错的。
“两万灵石！老爷，你未免也太大方了。”陆城回到酒席间，薛玉真这样说道。
“五行飞剑以上品的木行飞剑最难获得，得到此剑后我十年内都不再收剑了，夫人莫怪。”
两万灵石买一口三阶上品飞剑肯定是不划算的，但是陆城这样说了，赤心观内的其它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而在这个时候，庙中神卫已然将灵石装入袋内，给那老道士送了过来。
那老道接过一大袋灵石，犹有不信地双手垫了垫，似乎不信有人真的会花两万灵石，购买一口三阶上品飞剑。
“哈哈哈哈哈哈。”突然，他仰天大笑。
“老道，你笑什么？”
陈清云按捺不住火气，拍案而起，但在这个时候陈清风也已经隐隐感到不对，拉住陈清云的手。
“陆诚，你本为火云府委派下来的道官，五年养民，五年兴业，五年移风易气，立德树人，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并且这二十年中，你修成地道筑基，剑术日益精进，最重要的是犹能克己自制，不恃强凌弱，仍旧是我道中人。”
“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处理家事，一年之后，师兄再来带你重归火云府，受教于老祖坐下，得证长生大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阵阵大笑声中，那老道周身白烟滚滚升起，变化为一位面容普通却自有一股出尘之气的道袍青年，紧接着他也不见了。
全场皆惊，但是，再定神望去时，哪里还有人在？
“我有宅又有田，美妾在怀乐无边，师兄突然就出现，抓我去深山修道法。”
陆城也是愣愣的看着那里，根本就没看出这位师兄施展的是何种手段，心中知晓，这是双方修为法力差距过大所导致的：
“其实我根本不想回去，我练了一身神法魔功，回火云洞被师尊看出来，会不会被一掌拍死？”
陆城当年观阅血神经之前，心中也有过这种恐惧，但是血神经如此至宝，就算是正道金丹真人拿到此宝，恐怕也绝少有人可以忍住不看，哪怕明知会被其蛊惑，堕入魔道。 陆城原本的想法是，我只是看一看我不练。
就像他当年哄女朋友上床一样，我只是蹭蹭不进去，结果，事情当然会有一个妥当的结果。
很快，赤心观的所有人便知道为什么易斌要留出一年的时间了。
这位火云洞府的六师兄，之前不知怎么就游历到南荒深处，恰逢机缘，有天外奇铁西坠，被其所得。
南荒十万大山也是群修汇聚之地，如此宝物，岂能任由你一个外来修士轻易带走，让世人皆觉得我南疆无人？
因此，血斗连场，仅仅只是夺取奇铁那一役，易斌就剑斩四十余人，其中有四名炼罡境修士。
而后他不走。
他先是来到赤心观，同自己小师弟开一个玩笑。
然后接着返回南荒深处游剑天下，磨砺自身。
这一次，天下十六邪派中的不夜城与燃木山皆有高手出手了，却是无用，出战皆败。
除非结成阵势，否则哪怕是修为比他更加高明的炼罡修士出手，也均是被快剑封喉，连逃走的余地也无。
火云府的赤神子老祖似乎与蛊神教的阴山真人达成某种交易，因此蛊神教方面并无多位真传弟子出手。
但是阴山真人座下一代弟子白鹿子出手了，双方激斗于碧鳞山，一日夜后，白鹿子血遁而逃。
只身转战三万里，剑寒天南不肯归。
无论怎样，无论南荒十万大山是否邪修众多，妖魔盘踞，此地万载以来自有其生态，南荒修士亦有自己的骄傲。
于是，不夜城出勾魂三使，燃木山现七截星阵，结果是勾魂三使两死一重伤，燃木山七截星阵被破，易斌负伤却全身而退。
诸多邪修寻迹围攻，群修皆是败退。
就在南荒修士的脊椎都要被这个年轻人一人一剑打断的时候，一位女修士站了出来：
星神观黎山娘娘。
斗姆者，众星之母。
据后来的观战者传，双方遭遇，那一战，满天星辰似乎不断坠落，落入战场。
易斌一人一剑却似乎是在与满天星力作战。
最为可怕的是，当星力汇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黎山娘娘轻摇星辰幡，无数星辰之力混元返虚形成一轮巨大空洞，罩住已然人剑合一的易斌。
硬生生的把他震出剑光当中，拂中一幡。
至此，横行南疆几近于全无败绩的火云府真传弟子，大败而退。
此战过后，星神观黎山娘娘之名响彻天下，上古道法绝学《斗姆一气诀》重现世间、威凌南疆通玄界。
“是两败俱伤，以她的法力强行施展那种法术，绝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没准她伤的比我还重，噗”
“师兄，你把嘴角的血擦一擦，咱们又不急着赶路。”
高空之上，剑光撕裂大气突破音速，包裹着易斌、陆城两人飞遁。
“不行，这次为兄在南疆结仇不少，为兄全盛时自不惧他们，但是现在……”
“那我的赤心观不会有事吧？我小妾、朋友还都在那里。”
闻言，陆城略有些着急。
“放心，石原城的新任玄甲军统领是我友人的后辈，出身八景教，我让他照顾赤心观了，更何况知道我们关系的人又不多，谁会为那七转八拐的关系，同时得罪两大正教，咳咳”
一边言说，易斌一边剧烈地咳血。
陆城一听也觉得是这样的道理，同时看六师兄易斌这个状态，此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南疆与火云府，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但是在炼罡境剑修的剑速之下，还未到一日的功夫，两人便飞返火云府，困龙峰。
火云灵脉有数十峰头，广阔土地，但赤神子所创立的法脉却只占据几处关键的山峰，大部分弟子若是无事也多数居于困龙峰上。
“好好的灵山，为什么要叫困龙峰？嗯，应该是考虑到剑修的特性了，困龙有磨砺自性、以待将来之意。”
陆城这边还在思索，易斌将陆城放下，然后道：
“师弟你先去休息，为兄向老师禀报此行诸事后，再来唤你。”
“六师兄请便。”
被易斌放在山峰上，看着他化剑光向更高处遁去。
陆城也回忆着自己在此地住所，寻回到昔日陆诚在此地的居住。
山上地势开阔，又只有火云府真传弟子居住，因此修道之人虽然清净，但是昔日故居却也开阔雅致，房间之内有辟尘的阵法守护，即便已经是过去二十年了，依然仿佛主人昨日才刚刚离开一般。
“真是没有想到，还会回到这里。”
陆城找到房间里一处石桌旁石凳上坐下，心中略有一些忐忑却也很快被压下。
“既来之，则安之。”
…………
一日复一日，陆城返回火云府后，就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一样，根本就没有人来理他。
不过这却也是修士的常态，山中清苦，便是指此，物欲享受极低，人际交往也淡。
陆城品读道藏，静下心灵，一日日修持着自身法力。
直到有一日。
铛。
清越的钟声回荡扩散。
陆城在蒲团上睁开双眼，略一回想，便知道这是老师讲课的时间到了。于是，他便整理好衣物形貌，御剑而出前往授课之地。
当陆城抵达山形之间的讲道台时，他已经是最后一个人了。
当他赶到时，还在山上的十余名火云府弟子皆是回头看他，这却也是当然的。
赤神子今日讲道，火云府上上下下都会提前赶至，谁会等庆钟敲响后，才慌慌忙忙的过来？
“抱歉老师，弟子来迟了。”陆城双手执礼拜下。
“无妨，讲道本就尚未开始。”
身披红色旧袍，身材矮小、白发白眉的老道，坐于岩石之上，淡然语道。
“我们今日讲：大日。”
一手指天空中的那轮大日，赤神子一边缓缓并指成诀：
“火之极限，是为大日，此火非彼火，非仅火热、燃烧之意，更有万物生灭在其中，是寂灭之力，也是创生之功……但是就算大日，亦会陷入死亡。”
伴随着老道的低语，剑光闪烁，似乎在一剑之间，将遥远天穹之上的大日斩落。
刹那，曦日暗红，生机削减，灰蒙蒙，暗沉沉，再无光照天下之恢弘，无驱尽阴霾之正大，反而只有无边邪火挥洒。
寂灭荒芜，此为死亡暗日。
就算是赤神子，当然也没有可能真的斩落大日。
但是他却斩灭了大日照向整个困龙峰的阳光，借此向弟子们展示了太阳陷入末路接近死亡时的景象。
片刻之后，照射而来的阳光渐渐恢复，方才驱散众人心中的恐惧、阴霾。
“师尊，太阳也会死亡？”
“……”
“师尊，太阳会死，世界也会死，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
会问出这些问题的，皆是排名在二十四名以后的弟子，陆城离山时，赤神子共收弟子二十四人，前十二人，后十二人，最后又补上四人，共计二十八名弟子。
但是这些人里有些已经死去，有些人已经放弃道途下山享受安富尊荣人世繁华。
最后这四名弟子尚且还年轻，甚至连赤神子的讲道也还未听过几场，刚刚那一幕，委实把他们吓到了。
但毕竟是多年修道，在四周师兄师姐的安抚下，这四个小家伙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听老师的讲道：
“世间万物，有生便有死。太阳会死，世界会死，前人所谓弃圣绝智，旨在抛弃一切后天外加之束缚，这种束缚包括从肉身到心灵上的，修道之路便是超脱之路，我辈修士现在当然还无法做到，但至少我辈剑修该有这个胆量——寿与天齐？终有一日，便是天地倾覆，亦可仗剑前行。”
“在这条道路上，我是你们的师父，却也只是比你们先走一步的前行者，我期待着你们终有一日可以超越过我，而不是只会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
讲道中途，赤神子唤出一名已然炼罡境界的真传弟子，施展剑诀。
此剑诀名为九宵烈阳剑诀，至阳至刚威力绝伦，走的是大日入剑，剑演大日的路数，也正对今日讲道的课题。
就算是陆城，见到这等剑术也是叹为观止。然而那名师兄在演练之后，却被赤神子当众斥骂，并且从头到尾一点点说出他的缺陷与不足。
陆城在一旁听得目眩神迷，心神摇荡，反照自身剑术，亦觉得获益良多。
“有如此严师，在这样的环境下，难怪火云府人才鼎盛，名列天下八大顶尖正派之一。”
(本章完)
